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再向吴门唱《西厢》
——写给昆山当代昆剧院2.0版《西厢记》
王宁
(一)
名剧《西厢记》与名城苏州很早就有密切的关联。在王实甫《西厢记》完成两百多年后,吴门(吴县)李日华曾经在好友浙江海盐人崔时佩编集的基础上,新增而成《南西厢》,这也是当前在昆剧舞台留存剧目最多的一个《西厢记》版本。
几乎与此同时,苏州人陆采“自恃有才,不袭实甫一字”,创制了另外一部《南西厢记》。陆采对此剧颇为自负,在剧末曾赋诗曰:“曾咏明珠掌上轻,又将文思写莺莺。都缘天与丹青手,画出人间万种情。”可惜的是,这部戏由于王实甫、李日华大美在前,最终在历史的赛跑当中落败,今天,已经很少有人去关注它了。
至于评点方面,则有清代大名鼎鼎的金圣叹。这位吴门奇人将《西厢记》列为“第六才子书”,所以,他的评点本称《贯华堂第六才子书西厢记》。金圣叹的评点独出机杼,提出了很多非常独到另类的观点。如他提出的《王西厢》应该终结于《草桥惊梦》,就是非常另类也非常深刻的见解。
涉及《西厢记》的演出,苏州也不乏佳话。明代万历四十一(1613)年农历九月中旬,“秦淮八艳”之一的马湘兰携带戏班从南京出发,到苏州为王百谷祝贺七十寿辰。在王百谷的“飞絮园”(位于今天苏州干将路“马医科巷”附近),她带领的演员演出了全本《北西厢》。由于王百谷是当时苏州的文坛领袖,加上马湘兰和《西厢记》的巨大影响,所以当时倾动苏州全城,传为文坛、艺坛佳话。
至于苏州艺人演出《西厢记》,在历史上也频有记载:如酒城渔叟撰著的《十美词记》当中记载,明末苏州有一位青楼女子李莲,即以唱《北西厢》的《草桥惊梦》闻名,其“歌彻首尾,宛转浏亮”,已经达到了很高的艺术水平。
今天,苏州昆剧院仍然可以演出《西厢记》的多个折子戏,如《南西厢》的《游殿》《佳期》《跳墙·著棋》都是可以经常看到的折子戏。而《佳期》当中因为有【十二红】曲牌,以其体量庞大的唱词和繁复的身段,成为昆剧“六旦”重要的家门戏。
(二)
昆山当代昆剧院的1.0版《西厢记》,由著名编剧吕育忠、导演孙晓燕、制作人瞿琪霞、主演由腾腾、张争耀携手创作,本来亮相于今年在苏州举办的中国昆剧艺术节。在接受了观众和专家的多方意见建议后,创制团队又集思广益、精研细磨,经过数月努力,于近期推出了面貌全新的2.0版。这部戏在文词和声腔等多个方面都贯彻了“回到经典”的意图,体现了不同以往的创制思路。
首先,在文词角度力求贯合南北、兼收并蓄。面对中国古典戏曲的不朽经典,资深编剧吕育忠先生在充分尊重原著的基础上,心怀敬畏重构戏曲文本。编剧采用了类似“青春版”《牡丹亭》的做法,除了必要的过渡性曲词的增入,曲词基本上不增只删,同时结合摘句、合曲、拆句合牌等技法,通过撷取《王西厢》的不同曲句,同时少量掺入《南西厢》文词,以体现对经典的敬畏和尊重。全剧十幕的曲词,基本是以王实甫《北西厢》为准,体现了极强的“回归”意图。
以上共28例,除了三处取自《南西厢》外,其余均取自《王西厢》。编剧在面对经典时,没有像明代陆采那样一空依傍,自起炉灶,而是匍匐在经典面前,通过撷芳摘艳,运用摘取、删剪、整合、穿插等技法,再造经典,尽可能保留了经典的原真性。有的地方,编剧通过从原本摘句,采取类似古代文人“集句”的方式来组合成新的曲牌。这样形成的新曲不仅摘取得精妙,而且组合得自然,天衣无缝,令人叹服。如第七幕【忒忒令】曲牌:
崔莺莺 花阴重叠香风细,庭院深沉淡月明。
(唱)【南仙吕入双调·忒忒令】
晚风寒峭透窗纱,
控金钩绣帘不挂。
门阑凝暮霭,
楼角敛残霞。
不近喧哗,
嫩绿池溏藏睡鸭。
自然幽雅,
淡黄杨柳带栖鸦。
夜凉苔径滑,
露珠儿湿透了凌波袜。
红 娘 (唱) 捱一刻似一夏,
锁不住心猿意马。
这幕戏写莺莺和张生约好私会,晚上,莺莺和红娘一起来到花园,【忒忒令】曲牌即描写二人出门之后所见所感。但在《王西厢》原本第三本第三折,新剧【忒忒令】的曲词却分别存在于四个曲牌当中:
【双调·新水令】晚风寒峭透窗纱,控金钩绣帘不挂。门阑凝暮霭,楼阁敛彩霞。恰对菱花,楼上晚妆罢。
【驻马听】不近喧哗,嫩绿池塘藏睡鸭。自然幽雅,淡黄杨柳带栖鸦。金莲蹴损牡丹芽,玉簪抓住荼蘼架。夜凉苔径滑,露珠儿湿透凌波袜。
【乔牌儿】自从那日初时想月华,捱一刻似一夏,见柳梢斜日迟迟下,早道“好教圣贤打”。
【搅筝琶】打扮的身子儿诈,准备着云雨会巫峡。只为这燕侣莺俦,锁不住心猿意马。不则俺那小姐害,那生呀,二三日水米不粘牙。因姐姐闭月羞花,真假、这其间性儿难按纳,一地里胡拿。
仔细对比两处文字可以发现,【忒忒令】曲牌前面莺莺所唱部分,主要来自【新水令】和【驻马听】;而红娘所唱两句,则分别摘自【乔牌儿】和【搅筝琶】。值得注意的是,编剧在摘取最后两句时,特意选择了原牌当中最具场面感的曲句,准确细致地再现了戏曲场景,表达了人物的情感情绪。剧中这样的例子尚有很多,恕不一一列举。
唱腔方面则力求“化北入南”,这也是本剧不同以往的地方。我们知道,《王西厢》是北杂剧,其中的曲牌都是北曲。北曲和南曲最大的区别,在于情感和审美风格的不同。一般来讲,北曲激昂壮阔,南曲委婉柔媚。从戏曲叙事角度讲,北曲适合家国,南曲则宜于情爱。这样,要想用昆曲这样一个相对比较柔媚的剧种来表达男女爱情,完全采用北曲,显然不合时宜。
尽管清代乾隆年间,苏州著名曲师叶堂曾将《王西厢》分为上下两部,依照原文为全剧十七出戏均谱写了工尺。但要想准确呈现《王西厢》的情感意蕴,显然必须借助南曲的婉约和柔媚了。基于此,本剧很多地方都做了“化北入南”的工作。除了上文提到的将四支北曲合并成一支南曲,多处均以南曲代替北曲。如第一幕用【南中吕·满庭芳】代替原本的北曲【仙吕·点绛唇】【混江龙】,【前腔】代替北曲【元和令】【村里迓鼓】,【南仙入双·川拨棹】代替【后庭花】【柳叶儿】。第二幕用【南南吕·梁州序】代替【越调·斗鹌鹑】【紫花儿序】,用【刮鼓令】代替【金蕉叶】。用【商调·金梧桐】代替【寄生草】【哪吒令】等,这方面的例证均可见前文表格。编剧在这方面的力度非常大,整体上约将原本的一半儿曲子都改成了南曲。
这种“化北入南”的工作,其实增加了该剧创制的难度,尤其是谱曲的部分。由于已经无法完全依赖叶堂的《纳书楹曲谱》,谱曲就必须另起炉灶,在充分尊重昆曲音乐传统的基础上,创新性地达成词乐统一。如上文提到的【忒忒令】曲牌,细心的观众在剧场观看表演时,不难感受到《牡丹亭·寻梦》一折当中【忒忒令】“那一答可是湖山石边”一曲的味道。但似又不同,大同而小异,别有另外一种味道在。
该剧整体上还有显见的“古雅”追求。如字幕由书法家书写而成、舞美也简单干净,很能体现昆剧的写意特性。两位主演由腾腾、张争耀以及其他青年演员的表演也都中规中矩,含蓄自然,对于人物的把握也比较准确、恰当。通过这些细节,我们也可以窥见年轻的昆山当代昆剧院的美好未来。
当然,作为一部带着现代理念的“创制”作品,昆山当代昆剧院的2.0版《西厢记》一定还有很大的提升空间。但只要我们怀着敬畏的心态、怀着对经典的尊崇和“重回”的心态,广纳博采,兼收并蓄,就一定能够不断精进,续写名城苏州与名剧《西厢记》新的佳话。
(王宁,作者系苏州大学文学院教授,博士生导师,苏州大学江苏戏曲研究中心主任,苏州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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